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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生前身后

2017-06-13 寒木 中穆平凉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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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身后


我又一次走在滇东北这个土里吧唧小镇的山道上,眼前满是青灰的山峰,青灰的石头,还有青灰的藤条与草莽。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心情暗淡。跟两年前比,这所私立的经文学校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飘摇,校舍增添了两栋方方正正的住宿楼。女孩们结束了长达二十年地下室阴暗潮湿的抑郁生活,总算有了一处晾晒衣物的楼台。宿舍也宽敞明亮了许多,终于挤出一处可以挂起一面审视秀容的镜子的角落。但是穆斯林的学者们却不知何故,流掉了许多。校园里显得异常冷清,我没有可倾诉的对象,说说我满腹的心事,甚至连陪伴喝茶的人都找不到。偶尔也有人进住所来,但不知道要聊什么?从何聊起!一颗比沙漠还寂寞的心浮起又沉下。

较之前面写过的所有文字,这一篇是最让我遭受煎熬与磨难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在很长时间里让我魂牵梦萦,挥之不去。在我孤单无助时,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出来与我交言、对峙。借着这样的时光,我深感唯他才是导师,才是领袖与君王。但四面壁垒森严,又无能力突围。缘由有三:

首先,满清帝国已经灭亡百年有余,皇帝老儿的骨头早已化为泥淖,可是歧视的戈矛仍然有所指向,黑暗处的眼神总在盯梢。只要白纸黑字,媒体、喉舌总会出现敏感与警觉的病毒与蓝屏。有朋友送给我一本杨学林先生的《哲赫忍耶》,同时提醒我说,这本书被禁了,你要收藏好!我惆怅了很久,不知说什么好,这是珍品?还是炸弹?实际我在想,禁书的人恐怕连书的封皮是什么颜色都不清楚,更不要说书里所写的内容!那为什么要禁呢?只要看一眼书的标题就应该禁,因为这个词一旦落到纸上,就让人觉得怪异,像近来传说的新疆维稳的人看到留胡子、穿长衣的人必须进大狱一样,这种标题跟这种形象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全?

其次,想找领袖,你必须融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滴水,一分子,没有任何隔膜地粘在一起。张承志先生说:……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赶路,在旷野露宿中聆听。人敢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自己的蕴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这样的导师,生命便不会虚度……

这样的念头太偏执了,会积成心病。人诚挚持久会陶醉。就像苏菲主义的那些信者、那些狂热地追求接近主的人……[《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35。]可是不知道现在的人生就了易于屈从的膝盖骨,还是长出喜欢做汉奸的心肝,自己的类也让你无法放心。所以你必须小心,如果你不是哲赫忍耶派别的朵斯达尼,就很难接近人物与事件的核心。没有足够带着泥土气息的深入内里的考据与可靠的知识,加之能力的欠缺,表达可能出现的偏颇。在西北,每一个派别又有太多的支系,你必须接受严格的立场审视与选择。

其三,面前摆放着成摞的著作,盯着无数光辉的名字,眼睛困惑地发痛。无论握笔,还是敲击键盘,手腕总时不时会出现不听使唤地颤抖——《热什哈尔》《心灵史》《哲罕耶道统史传》《哲赫忍耶》——关里爷,张承志,马学智,杨学林,还有太多太多,不能一一赘述。

我们这种人有时的确因为世俗的种种阻碍,常常跟教门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那些夹层中的东西你无法绕开——如阶层、势力、圈子、阿訇、寺管、老板,谁都是隔断你与教门的废木烂铁式的栅栏。

可是崇敬的心、远念的情愫有时会逼迫着你勇敢地冒一次险。

这一回,就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


1



我想写的主人公是哲赫忍耶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逊迪耿俩·马元章老人家。

在我的情感世界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包袱,行走的路途越发的遥远。我敢断言,这个主道的忠诚者,宗教的复兴家,真理的判断者,导师与完人的精华,在我的情感世界,他是近代西北信仰第一人。

如果我的言辞有什么偏颇与过激,我情愿承担可能带来的质疑和评判。

自从沙沟太爷的父亲、马华龙太爷的热伊斯马世麟在同治十年起事失败,魂归大东沟后,注定了沙沟太爷日后必成哲赫忍耶一代领袖的命运。

同治十年,穷冬凛冽,寒风肆虐。云南大东沟被叛降回奸马现率众兵包围,沙沟太爷遵从父命,与兄弟家眷十五人从地道中逃脱。张承志先生从史学与文学的角度,避轻就重,在《心灵史》改定版中只用了“这一行难民扮成茶叶贩子,风餐露宿,悄悄地进入了张家川的地界”二十七字就概括了沙沟太爷一行困苦艰难的四年行程。如果就沙沟太爷出云南一事,我更爱《心灵史》第一版中的叙述方式,因为我觉得要表述沙沟太爷其人,要体会他高贵的心灵世界,四年的艰难历程在他的领袖生涯中是不可或缺或可以忽略的一笔。

那时,沙沟太爷大概只有十八或者二十岁,是一个相当稚气的年龄段,但他躬身承担了今天一个成熟男人或许不可能担当的重任。

稍具理智的人都明白,他对大东沟的战事不可能一无所知,或者他本来就是参战的一员。《心灵史》张承志先生这样描述:

……哲合忍耶的中心热依斯道堂——东沟,正处于回奸马现覆盖之下,而采取的立场又与杜文秀一样。这种孤军战于叛徒中央的处境,决定了云南哲赫忍耶凄惨的结局。

……马现——这个南方回民的叛徒,他与西北回奸马占鳌的区别在于:马占鳌父子尚不过是充当左宗棠政府军中的一个打手,而马现本人却是屠杀云南回军的元凶。他与马德新两人一文一武,把国家的残暴、欧洲的装备、军事的包围和媚权的宗教——都变成鲜血,使之在哲赫忍耶的东沟流淌。[《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163-164。]

……有一个钞本《恭挽马世恩文》中就讲过:马现纠合夏毓秀、杨先知辈,裹围东沟,意欲灭此而后朝食。我村以数家之众挡数万之师,经年围困,斗志不衰……[《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29。]

可见大东沟的战事进入了怎样一种残酷与焦灼的状态。沙沟太爷感到了头悬寒刃的阴森,嗅到了鲜血流淌的腥味,或许他就亲睹了堆积如山的尸骸。那不是势均力敌或工力悉敌的较量与对抗,那是国家机器,欧洲装备与媚权宗教叠加在一起,施加于普通民众的残暴与屠戮。

我走在青灰色的山峰,青灰色的荆棘之途。这种地理环境最容易勾起让人揣摸当时的大东沟的情形,因为只有在云南,在崎岖坎坷的绝壁断崖之上行走,才会有这样可贵的体验。

我有时候一个人傻想,在沙沟太爷生命里的许多时间,许多事情,他是清楚明白的。但他只能眼看着发生、衍变。那是一种命中的注定。诸如大东沟一定会变成战争的焦土,起义的小股队伍势单力薄,可能会全军覆灭;诸如他的父亲和所有的战士一定会奋起反抗,流尽最后一滴血,以生命证明他们是永不退缩的异类;诸如起义领袖杜文秀鞭长莫及、无力营救,大东沟战事不可能有更好的未来或哪怕一点点胜算的机遇。可他只能抛下这一切而必须离开,他没有再回头展望一眼的可能。他只能谨记父亲的教诲,悲情地踏上未卜的前程。

要活下来,必须奔命。

在千里万里的遥途之上,在四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不是文天祥一个人,可以藏匿林莽蓬蒿之间,或土围断垣之中,昼伏夜出,只要躲开一劫,一切逃遁的手段都可以采取。他带领的是十多人的一股队伍,目标极大,不可能大摇大摆、轻松愉悦地行进在人车拥挤的通道——如从滇东北的昭通至四川宜宾一段,沿着蜿蜒逶迤的崇山峻岭,在青灰色的荆棘丛莽之中,唯有一条五尺的茶马古道可以通行,可是他不能选择,那是最大的忌讳。他们只能走在黑魆魆的石窠涧溪之间,一路绝崖叠障,关隘重重;到处是荷戟陈列之兵,行人之中又暗藏着难以分辨的特务;一路贴满缉拿文告,每个关口盘问详实:这是难以想象的天罗地网与插翅难飞的境遇。

这一行人怎么走出这样的艰难与困苦?你无法想象!

到达成都,再向西是今天学前班孩子都能吟诵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

沙沟太爷一行难民,想逃脱,想活命,就必须跋涉在羊肠小道之上,与虎狼为朋,以麋鹿为友;幕天席地,风雨兼程。纵然带着数目可观的盘费,但不可能随意出入客栈饭庄,茶肆酒楼;用山果野菜裹腹,以溪水山泉为饮。攀附茶商,讨好山民;进进退退,往往复复;需要怎样小心谨慎地谋划,如何提心吊胆的应对,才不至于陷入死亡的绝境。那是《指南录后序》中描述的场景的排设与演练——“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

是谁护苫了他们?谁在保证他们的安全与万无一失?

人的考验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来临,它对一个富家子弟提出如此尖锐的挑战,不断地检阅他的智慧、气质、人品、才气与能力。沙沟太爷决不是一介扶不起的阿斗,他的骨子里首先具备了硬度的支撑力。他毅然离开大东沟,离开赴难的父亲与他的战友。这个十八或二十岁的年轻人,背负起生命中第一个颠覆了身心的罪恶的包袱,冒着不忠不孝的恶名与无法逆料的后人的评判与垢病,决然地把目光投向了西北。他把与生俱来的智慧秉赋,与他深谙的经学知识和汉学知识放在了困苦与绝望的熔炉里去冶炼、铸造、打磨,经受了现实最残酷的磨砺。诸如他深深地思考了西北深厚的信仰底色,唯投奔西北,才有可能得到教门的护苫,才有可能在某一隅立足,才有可能星火燎原,起死回生。诸如他仔细地研究了张家川抛开大道而偏僻粗厉的地理位置,那里也许还隐匿着哲赫忍耶的一系血脉?残存着可以依赖的朵斯达尼?诸如投降后正在接受清廷审视的李大帅李得仓对于哲赫忍耶的态度与可信度还存在着多少?投奔他躲过劫难的可能性有几成或完全可以信赖?每一枚棋子都要走得精当得体,一子不慎,而招致的可能是灭顶之灾。

这些无疑可以检验沙沟太爷的智慧与能力。

漫漫而长的四年跋涉,在普通人也许酿成的是生命的垂死与希望的幻灭,最少也会成为他生存道路上无法迈过的羁绊与石头;而在如沙沟太爷这样的伟人的生命里却变成了锻造的火与淬铁的水,深深地注入了他的脊骨,成为他成就事业的精神元素。

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成就这样的伟人。沙沟太爷就是这个特定时代伟大造物主慈悯给整个中国西北弱势群体的木铎。

沙沟太爷那时的境遇与今天各个门宦里穿着锦绣、竖起筷子吃肉的十多岁或二十岁、趋着豪车、为着一个尔麦力或几个索得格就叫喊着腰酸背痛而不断地揉捏着的爷的成长境遇相较,是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呀!今天的爷们没有遭逢这样的时代是他们成长的缺憾,也是他们生命里缺少吐纳与磨砺的悲剧命运。


2




滇东北的山是拥挤的,是峭拔的。平时少有人走,阴雨时更加沉寂。一个人行走在这种乱石林立的山道上,如压抑的心情,有浓黑的悲凉。活在这样的时代,谁肯亮出自己情感内核给你看?

这样走着,这样想着,又觉得孤独。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这么孤独!于是想到了沙沟太爷。也许在很多的时候沙沟太爷也是孤独的!只是他的孤独是伟大的,而我们的孤独却很渺小。

营救马进西是沙沟太爷履行教门的诸多事务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事件之一。张承志先生把这一事件写得传奇而鲜活:

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们。由于北京营救未能奏效,他动了怒,对老何爷、杨云鹤等吩咐道:若是这次再救不出来,你们各行其便,不要再回来见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杀和秘密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数人一行,均是骑马。拥着囚车一辆,一名车夫推车居中。取道山西,皇犯马进西在他十一岁那年仲夏离开了西安监狱。

老何爷、杨云鹤等人暗中尾随,过了黄河,又过了晋陕大山,没有下手的时机。

那一伙解差前簇后拥,大路上行人不断,入夜有人值更,白昼刀枪在手,劫道者心急如焚。行列缓缓前行,已经望得见汾河的太平川了。

庄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县一个名叫张毛峡石的地方。大道两侧,青纱帐密密麻麻,尽是玉米高梁。

路过一处树荫,骑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车脚夫:“你们先慢慢走着,我们缓个一下!”说罢纷纷下马,苦夏酷暑,他们已经热得熬不住了。

机会来了。

老何爷、杨云鹤悄悄跟上了囚车。渐渐地那遮凉的树荫在后面远了,夹着车道的高梁庄稼如同两堵墙,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两人扑了上去。

打死解差后,一个人拉出那可怜的孩子,背上就钻进了青纱帐。转眼之间——大功已经告成。另一人开始毁车灭迹,把木笼子囚车打得粉碎,疯狂地不问轮子车辕只顾朝庄稼深处甩去。就在这时,马蹄声突然传来,转瞬解差们已经出现。

那个人手足无措,情急生智,马上解衣假装解手。一个乘够了凉的解差在马上喝问:“看见笼子车了么?”

他连连用手指着路:“早走远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纵马驰过,顺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钻进了庄稼地……

……写本资料中,有“越太行山,昼伏夜行,艰险万状,始达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船,顺流扬州,又赴杭州”等语。

……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战——在人的追求中一切不可思议地实现了,一切人间的火花,都被击打出来了。[《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38-241。]

我如此抄袭先生的文字,大抵是出自对《心灵史》长久心存的喜爱,如此可以唤起更多读者的追忆与再阅读,特别是穆斯林的读者与文艺青年。其实我也欠缺把这个故事写得比先生更精彩更生动的能力。虽然这个事件许多人熟烂于心,但大凡读过《心灵史》的人仍然挚爱着这个故事,她让虔诚的心躁动紧张,让年轻的血沸腾激荡。

这个真实的暗杀行动让所有虚构的武侠小说黯然失色,让一切传奇小说家感到赧然。

实际这个故事并不是信仰的内核,信仰的内核是所有的学者与所有的著作几乎全都规避的内容。张承志先生在他的改定版《心灵史》中叙述的同样简略:详尽地描写如何出现了两个分支、两家如何各说各理、如何先是红脸后来翻脸——不仅不是我的事情,而且不是信仰的写作。

但我想重点阐释的恰恰是这个故事,营救马进西的事件有着无限的张力,是沙沟太爷生命中最为值得彰显的智慧与能力,是他健正的心理与纯洁的精神的自然流露。

首先,这一事件成为悖论,是一把双刃剑。任何偏狭的想法与龌龊的猜度都是对沙沟太爷纯洁的灵魂世界与崇高的人品魅力的亵渎与玷污。

营救马进西完全出自对前辈领袖以生命与鲜血捍卫教门的推崇与遵从,是信仰、正义、人性与人心的怜悯与疼慈,是人道、精神、责任与义务的彰显与升华。谁出手相救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时刻准备着蹈死的决心的。是人间的大仁大义,大德与大信——茅津渡、孟津渡、济南、台儿庄、淮阴、上海、杭州——任何一个地方的伸手,都不可能怀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沙沟太爷更不例外,那时他已经是哲赫忍耶扛鼎揭旗之人,他率领着手下那么多愿为教门效死力的人物——杨騆武、马世恩、金品才、马连龙、纳尚喜、穆云鸿、马骏武、老何爷、杨云鹤等,还有上层的大人物李得仓、金月川等。他伸手相救是能够理解的,如果不伸手相救,才是有目的的;也是任何一个有信仰的人都无法容忍与接受的。如果我们认为那时那地的沙沟太爷没有教权,营救马进西完全是为了个人打算,这是最可悲、最可怜的想法与揣度,这就是拿中国腐朽文化的权术、心术之心而度穆斯林真正领袖之腹的伎俩,是完全不足为训的。

稍微了解哲赫忍耶道统史的人都明了马进西被营救这件事,都特别记得紧随其后的一个关乎生死大事的插曲:就是马进西被劫持后,清廷很明白,没有别人敢做这么大的事情。这是在赌自己的性命与项上的人头,除了哲赫忍耶一派,谁肯下此狠手。于是清廷责成李得仓交出马进西,并追查杀死解差的人。

伟大造物主的常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运动规矩的,也许李得仓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儿,“庚子事件”发生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为了避乱逃到了西安,这是伟大造物主慈悯沙沟太爷与整个哲赫耶一派的良机。于是沙沟太爷抓此授意西府太太,恳请甘肃提督马安良向慈禧老佛爷进言,希冀能够赦免马进西。沙沟太爷审时度势,睿智思索,义和团与八国联军同时进入北京,可见满清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但准确无误地抓住老佛爷此时的心理,在毫发之间游刃,这才能显示他闪光的智慧。沙沟太爷与李得仓商议,由李得仓出面,冒死上书;沙沟太爷躬自执笔,以泰山之势之笔压倒老佛爷:“赦一人可安万民,杀一人万民不安”。

“庚子事件”给慈禧老佛爷以很大的教育:当慈禧密召拳民入京,言多奖励,亲贵争相信从,庙宇府第,遍设坛场,拳民出入宫禁,横行无忌,大肆烧杀,北京陷入了疯狂的混乱之中……可见宗教,无论真假,只要有人遵从了,它的可怕之处是,建号一呼,天下云集。而此时的张家川离西安又在一步之遥。北京不安了来西安,西安不安了又走向哪里?慈禧太后掂量出了请赦书上这两句话的份量,想来她心情极其复杂地签下了赦免谕,结束了马进西案。

当然,这也是沙沟太爷很久以来希望的结局,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之后,沙沟太爷把自己经过艰难与痛苦立脚的张家川留给了马进西与自己的弟弟马元朝,他在冥冥的拨派下毅然地走向了更为剽悍、贫脊、野性的沙沟,他没有一点失意或遗憾。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他应该怎样做!

细想想,沙沟太爷的这种行为无情地颠覆了那种自视血统至上,自视一族为最优秀的“选民”而对于他者歧视的心理。这也正是伊斯兰使者建立稳麦体制的基本原则——天下穆斯林皆兄弟,无论肤色人种,无论国度区域,无论出身贵贱,无论物质贫富。在把自己高昂的头颅叩向伟大的造物主时,公平、公正、公理都会随之而降临,没有什么人可以高高在上,也没有什么人一定要在十八层之下,谁都不能独霸伟大造物主。沙沟太爷把选择的权力交付给了哲赫忍耶广大的朵斯达尼,哪怕几十万的哲赫忍耶朵斯达尼全抛他而去,只要有星火,只要能燎原,这就够了。

这是他隐忍而活的意义,只有深深地洞彻了教门底细的人才能做到,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沙沟太爷!

百年来沙里淘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沙沟太爷有过独揽哲赫忍耶教权的依据:西海固说,曹(我)们还是道祖太爷的后呢!青铜峡说,别(人家)们可是十三太爷的子孙呀!我敢断言这是哲赫忍耶的朵斯达尼在两难适从,不知所措时的心理语言在后日的演绎——也许当时许多三月二十七来兰州东川跟尔麦力的朵斯达尼,正是正月十三在吴忠四旗梁子跟了尔麦力的人——这决不是当时沙沟太爷的心里哪怕出现的针尖大的污念!沙沟太爷的智慧是超群的,沙沟太爷的知识是厚积的,他如果有一星半点的“厚黑”基因,他的正确做法是策划“斩草”,萌孽“除根”,而不是做得完全相反。

也正因了沙沟太爷的智慧与才气,在日后他的作品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他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可怜的罪人。哲赫忍耶一派一分二支的结局,他难逃其咎,他必须为此背起这个沉重的包袱。若干年后,人们会回想起先辈拼死获得的大一统局面,就因了沙沟太爷营救马进西而“兄弟阋墙”,这是何等令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而沙沟太爷非常明了这一点!

其次,这一事件对于几千年中国封建统治者的腐朽文化也给予了重拳出击,那种鸿门宴式的权力搏杀,那种杯酒释兵权的窃窃私语,那种七步成诗的相煎威逼,还有蒋介石与毛泽东长达三年或更多时间、或明或暗的让老百姓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蝇营狗苟,相形见绌,丑陋地不值一提。

——谙悉历史的人都清楚,革命得手后最棘手的莫过于权力的重组与分配了,常闪现出比革命本身更凶舛更血雨纷飞的险情。从世界历史的范围看,革命残剩的激情此际少有例外地向着阴暗、贪婪、狭私的方向喷泄,共患难又岂能同富贵?你不这样想不等于人家不这样想——不等于不疑心人家这样想。[《精神自治·请想一想华盛顿》——王开岭。山西出版集团·书海出版社,2011年11月第一版。P004。]

——而这一切在少沟太爷那里如尘埃一样,让他轻轻地抚去,他那么清醒地懂得中国或世界可悲的历史对于这一事件的参照,他的取舍关乎着哲赫忍耶一派在中国的功败垂成,沙沟太爷的伟大、英明、勇敢与卓荦不群,无论如何你寻不着他一点小家子气的踪影。

站在真正信仰者的立场,成为沙沟太爷马元章——这个主道的忠诚者、真理的判断者一个知心的理解者,何其有幸?

1







兰州作为西北一座古城,在一个世纪前,满清灭亡后的第八个年头,它曾名噪一时。那一天,她喧嚣而沸腾。之后沉寂,到今天随着经济大潮的高涨,它颓败,滞后,最终堕落成一座乌烟瘴气的现代化死城。随着历史的远去,它的声名再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重视。只有在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七,东川有尔麦力,兰州的大街小巷才会人潮涌动,才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哲赫忍耶的朵斯达尼拥挤得水泄不通,这座死城才充满了人气与生机。

那是民国八年,在兰州,在黄河东西走向的狭长的两岸,那一日,人头攒动,如潮汹涌,争睹当时震惊整个西北的胜景。那是酷暑的四月,虽然刚刚下过一场清澈而宁静的透雨,但人挤地狭,人们踏起的黄土升腾着笼罩了整个兰州城。

国民党兰州总督张广建用一顶绿呢大轿迎接了一个羸弱民族的大人物,哲赫忍耶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代,政权体制——中华民国对于一个被迫害、杀戮、流放一百四十年、受尽煎熬与痛苦的伊斯兰派别——哲罕忍耶——第一次给予了容忍与接纳。这顶绿呢大轿三天前从安定城起步,一步步推开曾经固若金汤的兰州城的大门。这件事情成为中国历史变迁中一个小小的脚注,但它所引起的震撼与蕴含的意义却是浩瀚的五千年文明史中罕有的一例。

张承志先生在《心灵史》中这样写道: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赫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赫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65。]

可以肯定地说,沙沟太爷进兰州,使西北伊斯兰教哲赫忍耶一派从潜伏走向了公开,从囚禁走向了自由,从压制走向了昂首。这也是整个西北穆斯林在教门上长脸的一次,是整个弱势民族扬眉吐气、引以自豪的一次。沙沟太爷进兰州是整个西北穆斯林的极致,是空前!

沙沟太爷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赫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66。]

我一直有一种固执的自我认知,沙沟太爷进兰州——只是进兰州!奋六世之余烈,履至尊而威振天下。他显得成熟,老道而游刃有余。

他不像道祖太爷马明心,开创了为穷人传播信仰的道路,总以为让在物质上一贫如洗而又生存在绝境中的西海固人,能认识造物主,在精神上有了冀希与支撑,这样,他们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在粗悍、严酷的西海固生息繁衍,对生命永不绝望。这一朴素而低廉的奢求并没有妨碍任何人。但道祖太爷不明白,信仰不管统治者的事,可是,统治者却需要掌控信仰者!当这两种毫不相同的追求发生碰撞的时候,失算的往往是教门。道祖太爷马明心被清廷押上兰州城墙,他的追随者如风吹小草般地跪倒一大片时,这一举动无疑加速了他被虐杀的迅期,毫无挽回地使他走上了绝路。务必明白,任何统治者,即便腐朽到垮塌的临界值,也不会自动退出历史的舞台,它必作垂死的挣扎,这是常理。更不能留下那种具有强大感召力的个体,哪怕他是一个吃窖水、住破窑已经到了耳顺或古稀的老人。道祖太爷太忽视统治阶级的忌讳与计谋,这才给沙沟太爷留下很深的教育!

他也不像十三太爷,总是渴求历史的巡回,“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束海达依——殉教的召唤总在耳边回响,让黑暗降临吧!让杀戮开始吧!我们的前定已经逼近!

这种牺牲的崇高与壮美、渴求与决绝,在中国,在信仰者之列,唯此一次。“漫长的歧视与压迫,锤打出异样的坚贞。”一时间,从西北到西南,波及区域广大,涉猎的人数盛多。

——同治八、九、十年的哲赫忍耶义军战士,正陶醉于牺牲渴望,陶醉于后世走向天堂大门时的自己那无可争议的资格,陶醉于眼前似真似梦的战火——战争本身的胜负早已无关紧要,连战争本身也变成他们的一个工具,变成他们这巨大礼拜的打依尔了![《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178。]

十三太爷轰轰烈烈地开始,却搭贴了一家三百多口,最后惨淡地收场。

但沙沟太爷知道,战争对于伊斯兰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你必须不折不扣地服从伟大造物主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效法圣人的行为。无论你信仰强弱,无论你地位高低,无论你血统贵贱,这个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真主在尊贵的《古兰经》中告诫穆斯林“被进攻者,已获得了反抗的许可,因为他们是受压迫的。真主对于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他们被逐出故乡,只因他们常说:我们的主是真主。”[《古兰经》第二十二章,39-40节。]但是伟大的伊斯兰还必须约束自我的行为,以克制的、不能过分的方式抵抗进攻的敌人。真主说:“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过分,因为真主必定不喜爱过分的人。”[《古兰经》第二章,190节。]

他也不像汴梁太爷,抱残守缺,拒绝自由,甘做罪人。冷面地避开了这个肮脏龌龊的顿亚,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无限悲情的背影。——他把侍奉假主人与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说:躲避卡废勒的统治,就是违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觉[《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16。]——无论谁记起这句话,都会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掩面流涕。但他不是痛苦的唯一,也不是痛苦的极致。还有那些被阉割、被侮辱后抛向天涯极地,而后死了,人们没有记住他们的姓名,受难的处所,还有念想的忌日;连哲赫忍耶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姓名,受难的处所,念想的忌日。他们连瞬忽的弦月都比不上,他们在无限的宇宙中只是一缕尘,一撮土。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领受了属于他们的苦难,感受了炼狱般的人间痛苦,瞬即消逝了。

这种泯灭人性的迫害与摧残,在中国,在少数弱势群体中,唯有哲赫忍耶一派的后裔悲苦地领教了!

这种触目惊心的人间罪恶强加在了幼小而不谙世事的孩子的生命之上!

这是中华文明与天朝民族的耻辱!

人心的主观就这样勾销了黑暗的历史。是的,左宗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是胜家呢?一切都是伟大的前定。最生动的和最有征服力的信仰就是前定论。[《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12。]

沙沟太爷进兰州的心情是难以捕捉与描述的,他痛苦的心在滴血,他悲愤的面颊在抽缩。他不敢抬头,不敢正视几代人、数千先辈深埋在黑暗角落里的白骨与游荡在痛苦深海里的亡魂!也不愿抬头,不愿直面一百多年来提着屠刀,狰狞地站在哲赫忍耶面前、戕戮着他的先辈的刽子手,因为他们个个脸上溅满了血污,那是他们行亏的明证!

他怎么能够宽恕杀戮他祖先的那些不共戴天的敌人!

沙沟太爷感到了孤独,他没有了阅读者,没有了理解者,别人没有遭逢这样的境遇,他是唯一的一个。道祖太爷在城头上双颊被炮烙的情形仿佛昨日,十三太爷割成鳞片的头颅还在滴血,没有男子独特部位的孩子们的哭泣声还萦绕在耳旁,脚下深埋着阴阳两隔的正是他祖先的冷骨;他的背后站着数千万哲赫忍耶的朵斯达尼,还有同类的别的派别的同胞、不同民族的大众、明白无误的敌人:而每一双眼神都在审视,审视着他的人品,气质,才能与魅力,他不能输啊!

想到生前身后——沙沟太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只有用虔诚而深情的忏悔度过他的后半生了!

我敢肯定,《沙沟诗草》里太多地描写了他难以承载的疼痛,他不断地诛心,不断地赎罪!

我亲爱的读者,我写这篇作品时,我知道我叙述的艰辛与苦涩,我下决心不哭。但笔走至此——势力发展到让 “外人”注目的哲赫忍耶,心情极其复杂。昔日只能吞咽下去的话语,此刻已失去了诉说的冲动。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挡了满腹心事[《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62。]——当沙沟太爷以这样一个伟大的形象逼近我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潸然而下了。

我在想,那时沙沟太爷的脑海里肯定不止一次地浮现过真主使者指挥伍侯德战役的情景,他的耳边不止一次地回响起艾布·苏福扬的妻子杏德敲着手鼓唱起的那首鼓动杀戮的歌吧?

我们是天上的仙女

走在如花的地毯上

如果你们奋勇向前

我们拥抱你们

……[《穆圣传记》——潘世昌,赵新霞。甘肃民族出版社, P061-065。]

他还想起那个埃塞俄比亚的黑奴瓦赫什吧?在火焰般自我解放的欲望驱使下,他把锐利的毒枪投向了哈姆宰巴巴。哈姆宰牺牲了!杏德惊喜,以至于狂喜,她失去了理智,把哈姆宰巴巴以及其他穆斯林的五官割下来,用绳子穿起,挂在自己的脚脖子上以示胜利,并把哈姆宰巴巴的心肝挖出来咀嚼……

也许他还想起阿布杜拉·本·嘎姆依用千钧之力将手中的利剑向真主使者的头盔砍去,由于用力太重,致使头盔的两个小环挤进了使者的面颊。一瞬,如潮的敌人向使者扑来,逼近他。使者抹一把脸上的鲜血,向伟大的造物主祈祷说:主啊!你饶恕我的族人吧,他们是无知者!

他更应该想起真主的使者光复麦加的情景——大地见证了这一征服者进入麦加后的一言一行。这个曾经残酷地迫害过他和他的弟子们的城市,这个逼迫他和他的弟子们离开故乡的城市,这个让他和他的弟子们饱经折磨和分离之苦的城市:在这一刻,全在他的脚下。古莱氏男男女女的命运也全掌控在他的手中,他们的生死取决于他的一句话:是宽恕,或是毁灭。但是穆圣不是一般的征服者,整个顿亚都在他的仁慈之下。[《穆圣传记》——潘世昌,赵新霞。甘肃民族出版社, P066。]他向整个麦加宣读:今天对你们毫无谴责,但愿真主饶恕你们。他是最慈爱的。[《古兰经》第十二章,92节。 ]

是啊!沙沟太爷联想的太多太多……

受难,是真正信仰者必经的路途与必修的功课!

可是真主的使者以仁慈、高尚、无私、宽宏、大度为整个人类树立了高贵的丰碑。难道不足以教育他——沙沟太爷——效法这个全人类的典范吗?难道不足以教育他最大限度地领受伟大造物主的怜悯与垂恩吗?难道不足以教育他逼真地再现一次使者的行为吗?

沙沟太爷进兰州,在我看来,就像真主的使者光复麦加一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另一种版本而已。

除了与沙沟太爷同时代的胡夫耶洪门的洪海如老人家是否可以与他媲美——当然他们的交往很深,一直波及到他们的后辈子孙,如银川师傅马烈孙(归真后被本门宦尊奉为银川二爷)与洪岗子师傅洪维宗——自此,哲赫忍耶的后辈领袖中再也没有出现超越沙沟太爷的一个人,其他派别更是望尘莫及。

沙沟太爷成为西北门宦的空前者与终结者,这决不是我口出狂言!

沙沟太爷进兰州所承载的意义与提供的参照,不是单一的如道祖太爷为着穷人的传教,不是单一的如十三太爷以生命获取伟大造物主喜悦的牺牲,不是单一的如汴梁太爷身心受尽侮辱与摧残时的忍耐;也不是如胡登洲——胡太师巴巴感于中国伊斯兰“经文匮乏,学人廖落,既传译之不明,复阐扬之无自”,“慨然以发明正道为己任”,立志兴学;也不是如刘介廉巴巴以儒释经,在儒家文化占居的时代为伊斯兰文明争得一席之地;也不是如马坚先生翻译《古兰经》,精通两语,为后学之士留下汉语精粹的译本;也不是如陈克礼先烈“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誓死捍卫信仰尊严,爱真主,爱使者,超过了自我卑微的生命;也不是如虎嵩山阿訇一生致力于伊斯兰经学研究及穆斯林教育事业,投身穆斯林新文化运动,倡导宗教革新……

这不是一种单一的思想,一种理论,一种文明或秩序,或教育,或学问:沙沟太爷提供的参照如真主的使者一样,在现实中以生活的个体向整个中国的信仰者展示了代治者的身份,是伊斯兰信仰的复兴家,是真理的判断者,是诠释的阿叶提,是流动的哈迪斯!

沙沟太爷进兰州,如果让我们懂得什么,那就是我们很迷茫而缺少的、又无从获得的为人认同而接纳的方式与条件?

沙沟太爷让本门宦的朵斯达尼认同并接纳他,他有前辈承传的依扎孜,这是中国穆斯林一直沿袭的抓揽;但他是如何让曾与哲赫忍耶有过隔膜而不同派别的认同与接纳呢?十八日进兰州,张都督和扈从抬了大轿来了,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62。]他让下层阶级认同并接纳他,这是——一种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种凛然的人道精神。这种可以活在穷乡僻壤可以一贫如洗、却坚持一个心灵世界的人道精神,造成了一种如一片岩石森林般的人民;[《心灵史·前言》——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9。]但他是如何让上层统治者——那些明确无误的敌人认同与接纳呢?——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一川填烟海还桑;天还地变真闲事;袁世凯、于右任、吉鸿昌、邵力子、杨虎城、朱绍良给了他太多太高的评价……他让穆斯林认同并接纳他,那是出自对于感受到了真正信仰者的仰慕与爱戴;但他是如何让那些没有信仰者——即使他离开了这个指鹿为马、混淆视听的顿亚——认同与接纳呢?九月二日,太爷从兰州起身,欢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十里路。三日到了马坡,这里有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三十本……[《心灵史》——张承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一版。P276。]

庚申十一月十九日,天犹阴霾。是日抬灵执绋者有千余人,途中有争抬灵柩致相斗殴者。

二十日,天未晴。途中有汉民设香案迎接者,甚有痛哭流涕者,足见上人恩德入人之盛也。

二十二日,阴霾。途次经过汉民村落,有设香案奠醊朗诵祭文,行九叩礼者。文中有两教圣人,回汉一家之语。

二十三日,至大呵岘梁,清水全县汉民代表迎上,陈列香案恭诵祭文,行奠醊礼。

……二十五日,不期而会葬者,回汉约三万余人。[《哲赫忍耶》——杨学林。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P190。]

这就是你,这就是沙沟太爷!

为哲赫忍耶赢得荣耀与光辉的沙沟太爷!

为整个西北,为弱势群体的回族信仰者赢得胜利与尊严的沙沟太爷!

沙沟太爷啊!今天不独在中国、全世界的穆斯林都在受着煎熬与屈辱,失缺着人格与尊严。我们不知道在哪里、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回如你那无与伦比的、真正属于正信者的人格魅力与精神蕴含?



摘录张承志先生《心灵史·地震》(改写版)一节:

民国九年即一九二0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

大地震——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吉滩、在晚祷后赞辞的念诵中,被突然坍塌的黄土高原淹没。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耿俩(主道的忠诚),于一九二0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吉滩道堂,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上。地震时,北京电灯摇晃、上海时钟停摆、汕头客轮荡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黄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现了小湖。

哲赫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朵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次。哲赫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回了老家、归回了根本。

哲赫忍耶并没有因为“进兰州”,而步入飞黄腾达或成为一种官办宗教。曾经因为反清的共同目标而对体制有过的功臣幻觉,在共和肇始之际有过的保守——都在这场大地震中,被摧毁无余,被扫荡一空。[《心灵史》——张承志。改定版。P247-249。]



2015/11/20

于昭通毛货街

作者简介

寒木   宁夏同心人,退休教师。现在云南滇东北一所经文学校任教。

微信号:pl-muslim

 邮箱:93971432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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